胡仕胜:中国如何“建设性介入”阿富汗重建
阿富汗变天了。阿富汗塔利班武装时隔20年重返喀布尔,宣布推进权力交接。世界是时候重新认识阿塔了,因为阿塔再度掌权阿富汗——这个地处中亚、南亚和西亚“三亚交汇”之地——已是不争的现实。
20年盘踞阿富汗农村与山区的生存淬炼,或许已使那个1994年起兵、1996年执政、2001年垮台的阿塔改变了旧模样。
一方面,阿塔通过长期浸淫农村与山区积累了丰富的国情认知,这是其生存根基;另一方面,阿塔通过建立“影子政府”,与美军占领下的一个个日益全球化(西方化)、世俗化、多元化、市场化的阿城市文明进行着频繁的接触与互动,部分打通了阿富汗城乡文明的脉络,同时又通过近年来设在卡塔尔多哈的政治事务办公室获得了“睁眼看世界”的切身体验。
在阿富汗就要转进阿塔执政模式的当口,作为最大邻国的中国,该如何应对20年来周边地缘环境的这场最大变局呢?至少,中国未来的对阿经略要基于苏联10年的治阿教训,要基于美国20年的治阿教训。面对一个阿塔执政下的阿富汗未来重建进程,中国要做就做一个彻底而坚定的“建设性介入者”。
为何要“介入”阿富汗重建
首先,中国应该“介入”阿富汗未来重建进程。一方面,阿富汗是中国重要邻邦。阿既是周边地区地缘矛盾与冲突的易感者,同时阿本身局势发展也会对中亚、巴基斯坦乃至中东地区构成“外溢型”影响,继而波及中国边疆稳定、“一带一路”建设、地区与全球能源安全等,因此中国应高度重视对阿经营。
另一方面,美军的撤离标志着美西方主导下的阿富汗经略模式的结束,这也意味着阿富汗及其周边地区的治理问题历史性地摆在了中国人面前。作为一个全球性大国且又毗邻阿富汗,中国没有理由置身度外。
其次,中国的“介入”能在阿富汗被广泛地接受。一方面,中国始终坚持不干涉内政的外交原则,始终奉行和平共处、睦邻友好的周边政策。中国是唯一一个没有将地缘矛盾与斗争带入阿富汗的周边邻国,中国与阿富汗也不存在复杂棘手的跨界问题,自然可以在对待阿各族群的利益诉求时“一碗水端平”,中国也因此是最能被阿富汗各界接受的大国、邻国。这为中国“介入”阿富汗未来重建进程提供了内在便利。
另一方面,阿富汗过去40余年乃至1747年建国以来内乱不断,究其源头,都与周边国家的地缘博弈密切相关,远至当年的英俄帝国殖民之争,近至美苏两超冷战之争,最近20年的美国阿富汗战争也是在“反恐与谋霸”之间摇摆。特别是二战结束以来,地缘博弈之所以往往能以阿富汗为角斗场,很大原因就在于阿的周边邻国之间存在根深蒂固且往往是零和的地区秩序之争。印度与巴基斯坦在南亚地区、沙特与伊朗在西亚地区、中亚部分国家之间及其与俄罗斯在中亚地区等的地缘竞夺,往往波及处在“三亚”交汇处的阿富汗。
可以说,阿富汗内部政治版图的碎片化恰是周边地缘博弈之果,而非之因。相较之下,唯有中国不存在将地缘博弈带入阿富汗的需求,而这恰是中国“介入”阿富汗重建的优势所在。除印度外(幸亏印度与阿富汗并不接壤),所有这些阿富汗近邻与远邻都与中国保持着不错甚至相当不错的关系。这为中国“介入”阿富汗未来重建提供了外在便利。
另外,在中国关注的涉阿暴恐问题上,中国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相对超脱境地。由于地理地形地势所限,藏身阿富汗的恐怖分子难以直接对新疆构成暴恐威胁,中国完全可以自如应对。这就使未来中国的涉阿反恐合作主要是为地区提供更多安保类公共品,自然会深得地区各国欢迎。
对阿“建设性介入”的丰富内涵
第三,中国实行“建设性介入”早有原则和实践。早在2017年,王毅外长就首次公开提及“建设性介入”这一中国外交政策的新原则,表示“中国愿意参与热点问题的和平解决,积极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建设性介入方式”。2018年中国两会记者会上,王毅外长又对“建设性介入”的和平性、正当性和建设性三大特性进行深入阐述。
一项“介入”是否“建设性”,判断标尺就是要看它能不能解决已有问题,能不能避免制造新的问题。就此而言,中国实际上早已建设性地“介入”了阿富汗问题。这从中国近年连续牵头召开中巴阿外长对话会、中国中亚五国外长会等多边机制共同磋商阿富汗问题可见一斑。
就“建设性介入”而言,中国在阿富汗的具体实践其实与中国在叙利亚、也门以及非洲一些战乱地区和热点问题上的具体实践一脉相承,都是基于从各国人民根本利益出发,呼吁有关各方找到一条符合自身国情的发展道路。
第四,中国对阿富汗的“建设性介入”有其丰富的具体内涵。“建设性介入”阿富汗未来重建进程至少包括政治、经济、安全等三个层面。
政治上,中国要力促阿塔组建一个符合阿富汗国情的“广泛包容”的新政权。“推动阿和平和解进程尽早取得实质成果,自主建立符合阿富汗自身国情、广泛包容的政治架构”,也是中方一贯立场。
经济上,是要让阿富汗成为中国发展的一部分,成为中国内外两个循环的一部分。这些年,中国一直在这方面努力推进。例如,通过中巴阿外长对话机制、中巴经济走廊建设等推进最终惠泽阿富汗的民生、发展项目。再如,每次外长对话会都强调要在“一带一路”倡议和阿富汗区域经济合作会议等区域经济倡议下推进互联互通,共赢发展。在这方面,阿塔已通过各种渠道表达欢迎中国参与阿未来重建的强烈愿望。一旦阿塔整合好国内大环境,中国资本、中国企业自会进入,“一带一路”建设也会将阿纳入地区发展网络。
安全上,是强调要“不加区别地打击一切恐怖组织和恐怖分子”。这一点很重要。以2018年第二次中阿巴外长会期间三国签署的《合作打击恐怖主义谅解备忘录》为例,作为一种安全上的“建设性介入”,中方将为阿巴两国推进反恐事业和加强反恐合作提供主要支持和帮助。值得注意的是,阿塔领导人已在不同场合明确承诺,“决不允许任何势力利用阿领土做危害中国的事情”,更不会允许“疆独”分子进入阿富汗。阿塔的反恐承诺事实上给中国安全上“建设性介入”提供了便利。
对美潜在破坏作用保持警觉
第五,中国在阿的“建设性介入”还存在一个潜在麻烦。有理由相信,美国在阿富汗重建中的地缘作用正明显生变。过去20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美国的阿富汗政策重在“反恐与谋霸”并行推进。在奥巴马时期,美国还曾以反恐合作为牵引,一度打造了地缘大国在阿富汗的合作景象。曾几何时,阿富汗重建是中俄美三国合作的试验田,更是中美合作的“亮点”。即便在特朗普执政前期,阿富汗问题仍是中美两国为数不多的“合作领域”。
但近年来,美国日益视中国为“最大地缘竞争对手”,并全方位、全政府地遏制中国发展。结果就是,阿富汗重建正由过去的中美“合作”领域变成“竞争”领域。拜登上台以来,美国以北约为平台,不断整合跨大西洋制华统一战线;同时推动“印太战略”北约化,整合跨印太区域的制华统一战线。阿富汗地区恰处在美国竭力构建的两大制华统一战线的结合部,且系最薄弱环节。美国的决策圈、精英层日益担忧,美军撤离会让中国抓住时机“填补空白”扩大影响,从而冲击美国制华战略的有效“合围”。为此,美国政府很可能无所不用其极,包括制造阿富汗乃至巴基斯坦的“可控动荡”,以便其能以阿巴地区为基地推行以恐制华、以恐乱疆的阴谋。
究其在阿富汗20年的失败之因,根本原因在于美国的“非建设性介入”。若是“建设性介入”,早在2003年甚至在召开波恩会议的2001年底,美国就该与曾经的执政者阿塔接谈,将其纳入和平进程。果真如此,美国在阿富汗也不至于遭遇现在这般狼狈。美国当年气盛,只顾自己出气,哪管阿富汗未来的建设性发展。20年里,美国没有在阿修建医院、学校、水利工程、民心工程等,只是聚焦于军事上四处撒野、政治上强行输出“美国模式”,而且,在这种“非建设性介入”的中途,美国还“开了一次大差”,把本该用来“建设性介入”阿富汗重建的诸多经费,调拨到推翻伊拉克萨达姆政权的“破坏性介入”中去了。
长达20年的存在,使美国在阿拥有丰富多样的“代理人资源”,这将确保美国仍将是影响阿富汗问题的最大外部因素。这意味着,对中国而言,在阿富汗重建问题上,美国极可能由过去的“建设性合作者”向“潜在破坏者”转变,因为搞乱阿富汗甚至巴基斯坦、中亚不会给美带来直接威胁或明显损失,但却肯定会冲击中国(甚至包括俄罗斯)在这一地区的“建设性介入”。
鉴此,在阿富汗重建问题上,中国需对美国未来的“破坏性作用”保持清醒认识和相应防范,以确保中国在阿的“建设性介入”行稳致远。但无论如何,中国都不宜将中美博弈带入阿富汗的重建进程,因为那样不但违背中国“建设性介入”的初心,更易制造一个更加动乱的阿富汗甚至更加动乱的周边地区。显然,那不符合中国利益。(作者是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南亚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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